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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类洄游 #特稿作业

在苏州的新闻节目中常常出现一个词——「新苏州人」,意为不在苏州出生却在苏州生活的人群,他们中有人来自其他城市,如北京、无锡;而更多的是来自小城镇,来苏州读书、打拼。在2018年的报告中,苏州共有外来人口831.8万,位列江苏省第一,也许每个在苏州中心和你擦肩而过的人背后,都有一段值得回忆的往事。

我跟董善说,“我一直在想,再这么多人离开,小县城会不会早晚有一天变成空城。”他像是早已思考过一般没有迟疑很久就给了我一个答案,我想这个问题或许存在于每个移居苏州的人心中。

本文约5690字,阅读全文约需12分钟

/壹/

43岁的董善决定考博——不论是出于对自我的提升,还是对公司形象的提升,他做了这个决定。和研究生导师联系,确定专业、招生名额、考试科目、时间,所有准备在10月中旬一气呵成,接下来只剩下“拼”了。

时间还是那么不紧不慢的淌着,5点15起床背单词,妻子不吃早餐,他给自己热馒头,给小女儿幸幸热牛奶,然后遛狗、出门。一天24小时,8小时上班,16个小时家庭。家到公司需要半个小时的车程,他把《宏观经济学》录成音频放进车里,这样他每天至少有一个小时可以沉浸在经济学中,白色的轿车里也便不再传出“104.8苏州交通广播”的声音了。

除了专业课,英语也是董善急需恶补的科目。“因为要考听力,所以我六级一直没过。”有一次,他尝了一口大女儿唐唐做的炒饭,女儿问好不好吃,他说,“好吃,delicacy。”

唐唐很奇怪,反问道,“不是delicious吗?”

董善自嘲,自己的听力果然很差,他根本不知道一个单词该怎么念,当然同时他也怀疑自己的记忆怎么会出现如此大的偏差,随即打开手机词典。

“我的自信心差点就被你打击完了!”董善笑着对唐唐说,“delicacy是美味的名词,我就记得单词最后有个y嘛。”

除了词典,他还在手机上下载了背单词的APP,早起背,上厕所背,吃完晚饭妻女和小狗都在客厅玩,他把厨房门关上,坐在里面背。

“我昨天背了1200个单词,要用一两个小时吧。”周末空闲时他坐在沙发上,点开「雅思单词APP」,“这个单词如果我不会,它就进入复习区,下次背的时候还会出现;如果我会了,它以后出现的频率就小一点。”

“拼”是董善一家很喜欢用的字。十年前从小县城搬到苏州的路,也是董善一手拼出来的。

他原先在安徽泗县的教育局工作,公务员的生活平静稳定又体面,没有难度,当然,工资不高,“都能算出来一辈子能拿多少钱”。

十年前泗县很少有人开车,董善骑自行车上下班,以前蓝色的摩托车被人偷了,泗县巴掌大点地方,关键时候倒寻不到一辆丢失的摩托车了。那时妻子急性阑尾炎发作,董善用那辆摩托车冒着大雪送她到泗县第一人民医院;更年轻时,他独自骑行,在东关摔了一跤,所幸并无大碍;后来那抹蓝蓝的记忆就只存在于照片中了——他从储物间的箱子里拿出厚厚的相册,一张照片上,唐唐和他的侄子被大人扶着坐在摩托车后座上,对着镜头夸张的笑。

那时妻子每周都会去照相馆,洗照片或是带唐唐拍写真。妻子爱给唐唐打扮,唐唐也争气,天生皮肤白嫩,从小就比周围的小孩更洋气。

那张照片背景是斑驳的红色砖墙和尚未铺完的泥土地面,是17年前泗县中学里的大院,给中学老师和家属住的。董善曾短暂的在泗县中学当过“电脑课”老师,他本科学的是计算机专业。

教育局也是个空落落的大院子,绿化很少,这是尘土飞杨的小县城的通病。正对大门有一幢楼,他的办公室便在第一层的正中间,多年之后一位前同事为了离开人世从楼顶一跃而下;侧面还有一幢楼,他曾经在那幢楼里查到了唐唐的统考成绩——全县第一名,在后来苏州大学硕士研究生毕业论文末的答谢中他也写道:“感谢女儿,一直用优异的成绩回报我。”

在做了来苏州的决定之后,董善花了一整年的时间复习考研科目。“能明显的感受到,坐在那张桌子前,从穿棉袄到穿短袖再到穿棉袄的整个过程。”家人、朋友不理解,认为不该放弃这样一份安稳的工作,但他坚定的想为自己和小家庭拼出一个更好的未来。2008年他带着妻女和妻子肚子里的幸幸来到苏州,那年他33岁,到的第二天晚上正巧赶上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直播。

/贰/

罗粟的女儿快1岁了。

她在天津医科大学读护理学专业,2016年她大学刚毕业,本来的计划是回老家工作,考泗县最好的医院,可偏偏在那时相亲遇见了现在的老公穆俞,更巧的是,穆俞恰好在苏州工作。他趁假期赶回老家办事,顺便相个亲,无心插柳柳成荫,没想到罗粟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。

罗粟便不再有心情复习了。那年暑假她追随着穆俞来到苏州,一边先借住在八姨家,一边打电话找苏州的工作,白天约会,晚上把专业书摊在桌上,右手握笔,盯着白白净净的书页上寥寥无几的笔记。她飞速地在一个短句下划出潦草的横线,歪七八扭的像她无从平静的心,充电台灯的电量慢慢耗尽,光线昏暗,但她一点也不在意,左手把手机拿来摆在书本上,眼睛和呼吸灯一样忽闪忽闪,微信消息栏空着,但她的心是满满当当的。

罗粟的八姨就是董善的妻子,夫妻俩的工作都和护理无关,无从寻找人脉,不像小县城了,在苏州找工作只能靠罗粟自己。她的第一份工作是私立牙科医院的护士,报到时才发现被骗了,负责人告诉她护士的职位已经没有了,只有导医。她穿着五厘米的高跟鞋整日站在导医台边,有客人来了便送上饮用水和零食,不能坐、不能靠。

“我从来没有穿过高跟鞋。”第一天下班回家后,她抱着八姨小声地哭,家人安慰她,劝她先坚持一阵,她咬咬牙坚持了五天,带着五天共患难的友谊和另一个导医女孩儿一起离职了。

像一只洄游的鱼,她自认为适应不了苏州的生活,打算收拾收拾先回泗县了,临别之际,却收到了一家生物公司的面试通知。

女儿坐在塑料板围起的安全区里吃小泡芙,中午12点,小姑娘刚起床不久,见到外人却很精神。目光所及处孩子的所有用品都是进口的,包装上印着花花绿绿的英文单词。罗粟一边冲奶粉,一边想着该如何形容当时接到面试通知的感觉,她几天没洗头了,随意绑成半丸子头,笑着说自己是个“忙碌的家庭妇女”。

她一家三口暂时和穆俞的同事合租在吴中区的一个小区里,房间的橱柜门都打开着,里面都空了,茶几上到处堆着快用完的化妆品、快吃完的零食,厨房的洗碗池是干的,水渍已经很久没擦过了,冰箱顶上堆满了东西,塑料袋垂下来,打开没有扑出的冷气,只有污渍和食物残渣,硅胶制的软餐盘倒扣着摆在餐桌边的婴儿椅上,客厅放着9个黑色的打包袋——再过三天,他们就要搬进自己的房子里了。

“我们家现在只有方便面,你要是饿了只能下方便面给你吃。”她笑着,女儿也笑着。

/叁/

“峰回路转!”她终于想起了那个词。第一次去新工作报到,八点半上班她六点就起了床,结果还是迟到了20分钟。到了地点才发现,整个公司连老板加员工只有六个人,哭笑不得之下想到这是个全新的领域,就决定先做着试试看。

最好的朋友在老家结婚了,更早些时候,很多高中同学没读大学就直接结婚生娃,一结婚就能住上新房,啃着父母的底子,拿着不多但足够生活的工资,下班便是逛街玩乐、打卡新地点。刷朋友圈时,罗粟的心态偶尔会失衡,“他们拿着和我差不多的工资,但比我轻松一百倍”,久而久之,她也不羡慕了。“他们待在小县城,脑子里只有吃、喝。”她拿起女儿的智能机器人,打开讲故事模式,“我觉得还是要努力奋斗一下。”

公司的业务越来越好,工作越来越顺利。孩子让她的生活变成了枯燥的两点一线,但从晒娃的朋友圈中读到的更多的是幸福。

有人把苏州当归宿,也有人把她当跳板。对于为什么要来苏州,文聪的回答显得十分现实。“高考分数不上不下,上不了985,也上不了很好的211。”

中外合资的高校里,大多学生都过着程式化的生活,他们家境殷实毫无后顾之忧,或是两年在国内两年在国外读书,或是在结束本科之后申请一个看起来也不错的外国名校。对于这种现象,文聪看的很明白,“那些从UCL(伦敦大学学院)、ICL(帝国理工大学)回来的人,大公司反而不愿意要。”

他的肢体语言很丰富,面前的小桌子随着他腿的动作微微摇动,咖啡沫沾在上嘴唇上,但他不慌不忙的没有着急擦掉,讲话的时候头和右手一起晃动,咬字很用力,18年的县城生活让他的普通话里夹杂着难以掩饰的乡音。

泗县话里没有卷舌,「2」的发音和英语音标里的「æ」类似,他每次说到「2」,都会显得很突兀。自从上大学他就开始说普通话了。董善一家很照顾他,经常把他约出来吃饭,刚开始还会打趣说他和老乡在一起不再说家乡话了,他也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说习惯了改不掉。

这其实是个容易理解又略微敏感的问题,不过文聪没有避讳,他说“这是从内心深处想要拥抱现代社会而回避家乡的一种方式。”

不过,围绕这个问题他在回答中罕见的连用了5次“我也不知道”,咂了5次舌,清了4次嗓,语速比谈论商业、投资时更快,眼神有些躲闪。——“啧……我也不知道,在家我爸妈也问过我为什么老说普通话但是,咳,我也不知道。”……

“不知道”这三个字的发音,颇有些北京人儿吞字儿的风范。

文聪刚结束了间隔年,回到学校继续大四的课程学习,过去一年他在上海实习了三家公司,每当遇到瓶颈便会跳槽,尽量让自己的阅历丰富再丰富,这招叫做“正合奇胜”,以后正式工作了,他依然会选择这种模式。他当下所在的实习公司通知他12月去北京答辩,结果只有两种,转正或不予录取,如果是后者,他便集中精力申请法国的研究生。

95年的文聪只比罗粟小两岁,看起来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,不过“自信心”“知识面”“眼界”是两人提及城市带给人的变化时共同的关键词。

文聪说,“城市带给我的,第一是自信心的提高,第æ个是知识面的提高。”罗粟说,“感觉自己眼界变宽了,和呆在老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。”

文聪没有隐瞒最原始的自卑,他很擅长从身边的人和事中总结经验,大一大二时他常常约学长学姐出来喝咖啡,讨教经验,享受与比自己知识密度大很多的人聊天的过程,从疯狂汲取知识中缓解出身背景带来的焦虑。他在很多事情上强调「多维」,既能看清楚天之骄子的劣势——不够“接地气”。以拼多多为例,“在投资圈里,有几个人能真正投的好这种消费降级的产品,没几个。”

别人在聊拼多多的时候,他立刻想起的是爷爷奶奶家的情况,便能理解人们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。同时他感受更深的是富家子弟的优势,他从外在到内在去追赶,健身、抹发胶、看书,他对未来的规划、生活的灵感都是书给的。独墅湖也是他的好朋友,难受的时候,独墅湖水、湖畔的教堂、远处的摩天轮,都是解药。

“我抽个烟,你别告诉你爸爸。”他点上一根烟,很熟练,显成熟,不过旋即说了句,“其实我们学校商学院的女生质量还是挺高的。”这或许符合他口中的“接地气”吧。

他的校园看起来是崭新的,有着传说中全国最大的商学院,商学院的后面,工人们在1度的空气里马不停蹄的建造着一个影视基地,他们来自哪里呢?他们的工作是为了什么?

就像对泗县没有留恋一样,文聪对苏州也没有任何归属感——他不喜欢「归属感」这种“没有逻辑”的东西,承认自己是个不留恋过去的人。交谈的过程中他时不时拿手机回消息、发语音,在他快速奔跑的步伐下,仿佛过去的一秒都已经被他踩碎了。

/肆/

“老布什搬过29次家,我们家还只搬过10次。”董善在2010年买了房,但为了唐唐上学方便,一家人一直随着学校的变化而变换租住地点。

早在2014年,董善和妻子就考虑搬入自己的房子,让唐唐住校,但因唐唐一句“我从来没住的离学校近过”,便毅然决然地在高中附近租下一套房子陪读,开车至学校只需5分钟,一住又是3年。

2018年董善终于搬入自己的房子,是做设计的穆俞负责装修的。幸幸的小学在学区内,赶上了第一届招生,学校包含了初中部,可以直接升入,少了许多烦恼。“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。”就在今年,幸幸的小学调来了新校长,董善刷新闻时点开图片一看,“谢校长!唐唐小学时的校长。”

来苏十年,董善到了想要进一步自我提升的阶段。在他心里,苏州是个包容性很强的城市,「包容性」的意思不是本地人对待外来者友善,而是城市政策的制定对移居者没有偏见和区别对待。《宏观经济学》早晚有一天会被听完,他决定过几天再录一份《微观经济学》。

「GNP包括了净投资,而净投资只会增加生产能力……」

“听我读的磕磕巴巴的,我是在边理解边读,太’可怜’了。”红灯亮起,车子会停,声音不会停。

罗粟的合租者换了一波又一波,都是外地来苏奋斗的年轻人,暂住一下便走了,有的是过不下去选择离开,有的是得到了更安稳的生活。现在终于轮到他们走了,很幸运他们属于后一种。她和穆俞很严肃的想过,未来女儿是说泗县话还是普通话,又或者是苏州话呢?无论怎样,女儿都会有一个比他们的童年时代更好的环境、更高的起点,是他们一手把她捧上去的。

文聪拒绝了一起吃晚饭的邀请,实习公司的老板还给他布置了任务。他的耳朵冻的红红的,早就不用发胶了,也许是现在不再需要了。

董幸幸小朋友是董善一家唯一一个「土生土长」的苏州人,比起县城她更喜欢城市的生活,因为“环境更好,学校更好,丰富多彩”,但她同样爱着留在县城的亲戚朋友们,每次长假回去就会和她们抛开一切疯玩几天。

回到开头的问题,“再这么多人离开,小县城会不会早晚有一天变成空城?”

董善说,“还是会有无数出身农村的人以进城为人生目标的。”他想到自己的妈妈,曾经抱着唐唐到邻居家串门,见人便炫耀道,“我们这是城里小孩。”

中国的阶级固化很残忍,但永远有人义无反顾的冲撞着阶级壁垒,董善、罗粟、文聪,都是幸运者。

罗粟刚换了手机,手机壳是红色的,上面用黑色大字写着「财神發」。不过她又新买了一个手机壳,也许是在这个承载太多回忆的小区里收的最后一个快递了,上面印的字是,「诸事皆顺」。


*文中人物皆为化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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